一位老战士
爷爷生于年，今年八十八岁。这八十八年时间基本见证了自辛亥革命以来，当代中国所发生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包括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他本人实际参与了抗美援朝的战斗，这也是他最引以为豪的经历，每次讲起这段经历他都神采奕奕。他的手臂和大腿上还有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那个时代，保家卫国是男人崇高的使命。小时候老家的厅堂之上挂着两块*府发的牌匾，一块写着“革命之家”，一块写着“光荣之家”，我想这大概是对他最好的奖励。
动荡时代背景下的人生
人的命运总是和他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
新中国成立不久，连续多年的战火让中国人口持续下降，那时老毛主张人多力量大，鼓励每个家庭多生孩子。基本上爷爷那辈的人都有七八个孩子，十几个的也很常见。生得越多越好，超过一定数量还给颁发“英雄母亲”的称号。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爷爷生了八个儿女，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到我这辈，一共七个孙子，三个孙女，九个外孙，四个外孙女，再小一辈，还有两个曾孙，三个曾孙女，十四个曾外孙女。这样从爷爷奶奶发脉的四代人就有五十个。
在倡导“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之后，我*又搞起了“人定胜天”的大跃进，这期间就包括全民大炼钢，目标是三年赶超英美，全国人民砸锅卖铁去炼钢；“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亩产万斤粮，全民浮夸风；全民除四害，除尽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最后赶超英美没实现，四害倒是除得差不多了。自然生态系统被人为破坏，接踵而来的就是三年大饥荒。有人考证在这三年里，全中国被活活饿死的就有几千万人。听爷爷讲过，在这段时期，他吃过草根，吃过树皮，还吃过观音土。最后活下来的人，都会视食物如珍宝。直到后来我们每年过节给他买的吃的，他都经常留着，舍不得吃。
老毛有句名言：“与天地，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斗完天地，就开始斗人了。大饥荒过去没多久，就搞了起文化大革命。
据我所知，爷爷也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受害者，具体原因我并未细问，他也从未提起。我想每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很难于直面那段历史。也许是因为无意的一句话，被打成了“走资派”；也许是得罪了某干部，被打成了“反革命”。总之，在他们眼里，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儿时的记忆
爷爷是一位非常传统的老人。很明显，这和他从小受的教育和生活环境有关。所谓旧社会，就是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从小到大，我没见他去厨房做过一次饭，也没见他洗过一次衣服，甚至没有刷过一次碗。在他看来，这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的事都在田地里，在酒桌上。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甚至有他的专属座位，这把座椅是我们后辈不能坐的。这是典型的三纲五常文化统治下的传统男人。
小时候非常崇拜爷爷，他似乎是村里的全能人才。他自学中医，研究中草药，小时候还翻过他的中草药书籍。那时候村上有人病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甚至是家里的牲口，都让他帮忙看。记得有一次在我非常小的时候，半夜发高烧，我妈束手无策，把爷爷叫来。爷爷用一支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脸上一阵画画点点，嘴里还念叨些什么。一阵捣鼓下来我还真感觉好了很多，感觉甚是神奇。除了帮人看病，他还帮人看时辰，选良辰吉日，给小孩取名。
童年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过年了，尤其喜欢元宵节，我们当地叫“闹灯”。闹灯的时候孩子们可以组个龙灯队，去挨家挨户讨口彩钱。每年这个时候就要去找爷爷帮忙扎龙灯。他也非常乐意帮助我们这群孩子们。龙灯分为龙头龙中和龙尾，都是用竹子做好骨架，再贴上红纸，在里面点上红蜡烛。每个孩子负责一节，拼起来就算是一条完整的龙了。小时候我基本都掌着龙头，掌龙头的负责唱彩，龙中龙尾负责应彩，甚是有趣。而每年扎龙头的活基本都是爷爷的。
渐渐地，我长大了，上了高中，学校离家远，元宵基本都是在学校过，高中压力大，有时候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基本每次回家爷爷都会问，钱够不够用。再后来，上了大学，离家更远了，和爷爷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只有春节才会回家。每次见面都非常珍贵，所以每次见他都会尽量陪他多聊一会，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听他讲这一年里村里的大小事，和一些家里的琐事。老人最大的需求也许就是多一些陪伴，少一些别离。
再往后，工作了，成家了，见面的时间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离去
爷爷一直的整个大家庭的核心，每次逢年过节大家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亲戚太多，吃饭的时候要分好几桌。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些聚会的场合中很少看到爷爷的身影了，才感觉到爷爷真的老了。
他身体一直很好，直到零八年时患上了三叉神经痛，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治疗方式，只能靠吃止痛药减轻痛苦。止痛药（卡马西平）一吃就是好几年，很明显长期服用这种药物，对五脏六腑损伤很大。没吃多久，听力就开始下降，心脏功能也受损了，医院安装了心脏起搏器。直到两年前去一家专医院做了伽马刀手术之后有所好转，但没过多久，还是每天要吃一到两片卡马西平来缓解疼痛。长期服用止痛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病情爆发在今年四月份，过完春节没多久，肚子发胀，吃不下饭。去医院排查，先后查出了多种病症，胆囊炎，胆结石，胰腺炎。一并治愈之后，还不见好转，最后查出了致命的膀胱肿瘤。
结束语
爷爷生前喜欢看戏。这大概也是他们这辈人的专属爱好，就如同我们喜欢看电影一样。爷爷走后家里请了个*梅戏班子，连唱两天，每天下午和晚上各一场。第一天下午结束，我问奶奶觉得他们唱得怎样。她说没看完，之前每次都是爷爷陪她一起看，如今剩她一人，看不下去。她说每次知道附近的村子有戏看，爷爷就会叮嘱她早点做饭，早点吃完好赶去看戏。最近的一次是去年七月，两位老人都八十好几了，只能步行来回。还这也是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两位八旬老人之间的浪漫。
爷爷的离去，打击最大的还是奶奶。爷爷走后父亲在给爷爷选墓地的时候，奶奶叮嘱要选个大点的地方，方便以后把她葬在旁边。二老做了一辈子的夫妻还不够，死后还要继续在一起。昨天几个姑姑都说等爷爷的后事办完，让奶奶去她们那边住。奶奶说后事办完大家都要出门，到时候屋门一关，爷爷要回来怎么办？她要一个人在家住几个月再说。照料了爷爷大半辈子，如今老伴走了，阴阳两隔，还不忘要给他留门。这大抵是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的最好诠释了。
看着爷爷的木棺，不禁感叹，人终归尘土。十年之后也许很少有人会提起这位老人，一位老战士，一位慈祥的长者，他也曾像我们一样年轻，血气方刚。
吕敬喜，字荣生，-.
仅以此杂言纪念我的爷爷。
年8月20日，K九江至上海列车上。
附墓志铭：
吕公真谛秉性颖聪言谈举止老态不俗先天明哲和蔼谦恭家世清贫自强不息立誓报国志愿参*抗美援朝英勇作战复员回乡浅薄名利克勤克俭披星戴月沐雨节风长期不懈家渐盈丰四儿四女桂馥兰香后人之盛膝绕凤毛举案齐眉雅致荣光卫武之年共和乙未南极星沉葬门口山立向亥巳福荫千秋万古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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