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从记事起外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几十年来样子没怎么变，既不年轻也不显老，一直是六十多岁的样子，九十岁了也还是那个样子：灰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庞，并不是很明显的皱纹，牙齿几乎掉光了，只剩下一颗长长的杵在嘴里。外婆精力旺盛，胃口极好，说话也中气十足，看上去就是个十分厉害的老太太。哪怕年近九十岁，脑子也一点不糊涂，我们几个孩子都能分清楚。
外婆这一生特别爱走亲戚，小时候经常被外婆带上一起去走亲戚，在远方的亲戚家轮换住，一住就是好多天。后来长大了，大家都不愿意跟外婆一起去走亲戚了，外婆就一个人去；到如今，外婆年纪太大，出门不方便，走亲戚才作罢。如今记忆里是外婆每天站在窗户守望的身影，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行人。因为腿脚不灵便，几年来难得下楼一回，很久之前出门一次，带她去广场转一转，她也能念叨很久。
外婆从小没读过书不识字，为人迷信，也特别惜命，平时一有头疼脑热就立即去看医生，打针和吃药。最尊医嘱，自制力特强。医生让忌口某种食物，沾都不会沾。爸妈常常劝她，年纪大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吃点好吃的，不要克制得那么辛苦。外婆还是按照医生的建议，鸡肉不吃、鸭肉不吃、鱼肉也不吃，总结两点，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年纪大了的外婆长年医药不断，有时候甚至会自己胡乱吃药。不过，她生命力特别顽强。有一次外婆因为病糊涂了自己乱吃药，去*门关绕了一圈，大家都以为外婆闯不过这关了，她竟然又奇迹般地活过来。外婆经历过几次病危但都安然挺过来了，以至于给我们这些孙辈一个错觉，外婆真的会活到岁。
我曾经总结过外婆长寿的原因：第一，充满好奇心，爱管闲事，每天站在窗口邻居发生什么事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酷爱点评；第二，十分健谈，酷爱搭话，无论什么话题，外婆都能插上嘴；这两点导致她思维活跃，头脑清楚；第三，能吃是福，饭量很好，每顿饭都能吃一大碗饭。第四，身体底子好，力大无穷。她虽然一辈子都没怎么干过农活，但倔脾气上来了，力气超级大，爸妈合力也不一定能稳住她老人家。
我其实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孩子，在小学、初中的漫长岁月里，相伴着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的是外婆。虽然跟爸爸妈妈同住在县城，但爸妈也忙于生意，为了我们就近念书，外婆负责照顾我们，为我们洗衣做饭，真正跟爸妈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
（二）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出水痘（家乡话叫出油麻），因为奶奶就用土办法在我身上抹桐油。抹了桐油的结果是水痘不能正常发出来，开始发高烧，医院，差点死掉。在医院住了好久，每天打针，两边屁股轮换着打，医院陪伴我照顾我的也是外婆。医院给我们送饭，至今记得我和医院门外的长凳上，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吃饭，感觉特别温馨。因为这次住院经历，我从此酷爱吃土豆，皮肤也变得黑黢黢的。
外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对她声音记忆印象最深刻的是上学时，每逢下雨天外婆给我们去学校送伞。全班都安安静静上课或者上自习，那种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地安静课堂里，你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或者写作业，突然一个声音呼唤你的名字，像平地惊雷一样炸开，心都快吓得不跳了。全班同学都不可避免地被吓一跳而唏嘘不已。
“外婆怎么又来送伞了……”心里不满地嘟囔着，更多的是窘迫和打扰到同学的歉意。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红着脸跑到教室门口，从外婆手里接过雨伞。从上小学开始就是如此，外婆总会在下雨天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也不管教室里的我们是否在上课，不管不顾地在门口大声喊我的名字，把我和同学们都吓得心惊肉跳。
外婆送伞事件一直是我小学和初中时期的一大困扰，我抗议过无数次叫外婆下雨天不用来送伞或者说不要在教室门口大声叫我名字，可是只要天一下雨或者有下雨的迹象，外婆就又来了。她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我们每个孩子的教室，在门口大喊我们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外婆对我们的关爱，只是如今这呼唤我名字把我吓一跳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暑假我们有时候会回乡下度过。白天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起玩游戏、捉迷藏、瞎子摸摸，玩儿得不亦乐乎。临近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就会跑到大门处看太阳下了门前台阶没有。等太阳下了台阶，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外婆，因为外婆说“等太阳下阳沟了就开始吃午饭。”这是外婆和我们这帮小孩子订的规矩（玩儿的小游戏）。临近中午我们就躁动不安，一趟一趟不停地往门外跑，观察太阳是否下阳沟。等太阳走下了台阶，我们就兴冲冲地冲外婆大喊，“嘎嘎（家乡话对外婆的称呼），太阳下阳沟了！太阳下阳沟了！”外婆就笑眯眯地让我们开饭。
那时候老家用土灶烧柴火饭，饭前外婆会把米饭底层的锅巴专门铲好，弄一个大碗装上来。我们几个用锅巴包裹酸菜丝或酸菜，就成了餐前垫肚子的美味。冬天打糍粑过年，寒假里一圈人围坐在火炉边上烤火，会在柴火或者炭火上架一个黑色的考架，欢天喜地地烤糍粑，记得大家都特别喜欢烤得鼓鼓地糍粑，看到糍粑变软、胀大，渐渐鼓起来，我们就特别兴奋。也有在炉火的灰里埋上红薯，等红薯焖熟就可以开吃。
夏天的晚上，睡觉前外婆偶尔会给我们熬藕粉，白色的粉末倒入烧开的水，然后外婆拿筷子不停地搅拌，渐渐就搅成透明的糊状东西，小孩子的我感觉特别神奇。我们团团围着外婆，充满好奇地看外婆“变魔术”，等着藕粉糊慢慢变透明，感觉等的是无上美味。
遇到乡下逢场天赶集的日子，外婆就从集市上买个大西瓜或者油粑粑等小零食回来。一家老小围坐在堂屋或者火炉屋里，将西瓜整个放在大盆里，不停地往上面浇凉水，过了一会儿再把西瓜剖开，一起大快朵颐吃凉凉的西瓜，是小时候夏日里最美的回忆。烈日炎炎地夏日，经常有走街窜巷叫卖冰棒的年轻人或者大孩子。卖冰棒的人来了，又会引起我们一阵欢呼，外婆给我们每人买一根冰棒，然后祖孙几个乐呵呵地一起吃冰棒。那时候冰棒是最简单分为糯米和绿豆两种，遇到某一根糯米或绿豆很多，就无比开心满足。
夏夜我们几个孩子跟外婆一起坐在老家的院子里乘凉，一抬头就是满天星斗，亮闪闪的。夜晚少不了在空中忽闪忽闪的萤火虫，我们小孩子逮得很是兴奋，把萤火虫抓在手里，看到光亮清晰地在从虫子尾部发出……有星星的晚上，我常常抬起头，默默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数星星，总也数不清楚。遇到星星滑落（长大之后才知道那叫流星），就用手指着欢呼“星星栽跟头了！星星栽跟头了！”
不过，用手指月亮，是童年时候的禁忌，因为外婆说不能用手指月亮，用手指了月亮，月亮就会偷偷从天上下来，割你的耳朵。童年时代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从来也不敢用手指头去指月亮。有一次去一位叔叔家，叔叔的女儿比我小很多，我看到她耳朵上有一处伤痕，心里默默地想小妹妹一定是不听话用手指月亮了，所以月亮来划她耳朵了。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有趣，因为我们相信童话是真的。
夜晚围坐在一起，外婆一边用蒲扇扇风赶蚊子，一边给我们讲她遇*的轻身经历或周围人遇*的故事。很多故事内容现在都记不清了，只是每每听的时候都特别紧张既害怕又觉得刺激，往往惊出一身汗来。
记得外婆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赶夜路，走到一个山坡处忽然觉得冷风阵阵，往前看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外婆从来都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就往前走。但忽然觉得不对劲，就开始大声呵斥。外婆中气十足，大骂一阵过后，那个人影就不见了。外婆说后来她白天经过那个地方，看到远处高于路面的山坡上有坐坟，她说怪不得会有古怪，坟的位置高过路面就是不好，会压住过路的人。
我总是听得背脊发凉，汗毛倒竖，却又舍不得不不听。当时年纪小，听到外婆说的种种自己或者别人遇*事迹、什么*打墙之类的、遇到某个人撞邪要在他后背猛拍三下，让那个人回*。我总是吓得一愣一愣的。对外婆越发佩服，心想如果是自己万一遇到了，肯定无法像外婆那样胆子大，心里对外婆越发佩服，期待自己像外婆那样勇敢厉害，连*都怕她。
（三）
外婆为我们洗衣做饭十多年，每天凌晨五点多就起床给我们做早饭，为了不让我们迟到，把握好时间，不识字的外婆还学会了看钟表。学生时代的我一直贪睡懒觉，每天早晨都要外婆三催四请才极不情愿地起床，甚至还为争取多睡几分钟跟外婆玩儿起小把戏。
外婆叫第一次，嘴上答应但肯定是不会起的；叫第二次，就跟外婆耍赖，说我在做眼保健操，做完就起床；等快叫第三次的时候，听到房间外面外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外婆进门的一瞬间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外婆看到我起身了就变得笑眯眯地继续回厨房炒菜。等外婆走了，又躺下眠一小会儿……不过，总能在外婆发火的临界点起床，因为再不起床就要被外婆爆吼了，那声音大得简直震耳欲聋。外婆其实对我的小把戏心知肚明，她总是戳破我说我嘴上答应地最好，“嘎嘎，我起床了！”“嘎嘎，我在穿衣服了”但身体就是不动，总是嘴巴上敷衍她。
上高中，尤其是到了高二、高三，外婆因为年纪大了才慢慢“退休”，不过晚自习回家，总会有热喷喷的饭菜由外婆帮忙温在锅里，等我们下了晚自习回家吃宵夜。电视里暑期档轮番播放的《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还珠格格》是外婆的最爱，我们几个迫于无奈跟着外婆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外婆总是乐此不疲。后来我们调遥控器换频道的时候开始耍小心眼，要么快速略过，要么跳过正在播放的频道……外婆总是眼尖，然后我们不得不把电视调到外婆喜欢看的这几部剧，索性把电视留给外婆一个人看，因为实在看了太多遍了，小孩子的我们都要看吐了。
不过，外婆心疼我们，我们几个也心疼外婆，出门回家总会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外婆买冰淇淋、饮料、酸奶、果冻等她钟爱的零食，外婆也乐呵呵地吃。外婆也会督促我们拖地和拖楼梯间，年纪小的时候外婆的话很管用，看完电视再晚也要把家里的地拖干净。长大了，人变懒了，翅膀也硬了，外婆的话就变成耳边风了，也学会跟外婆顶嘴了，家里的地变成隔三差五地时候才拖。这依然是我们祖孙的相处之道。
等我到了去外地上大学的年纪，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跟外婆相处的时间更少了。外婆身体也一直很硬朗很争气，脑子很清楚，一点也不糊涂。家人也不让上了年纪的外婆干家务活了，外婆总喜欢找点事情做。她喜欢站在窗口看来来去去的路人，或者守望我们。我们出门，外婆总会趴在窗口看，我会不停地跟她老人家挥手。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窗口上外婆探出来的脑袋。如今，在窗口上再也看不到趴着守望的外婆了。
（四）
我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外婆跟我妈妈说，她将来要让我医院去看病，治疗她脸上的三叉神经痛，大概在外婆看来，我这个外孙女很有本事。只可惜，我至医院看过病。
在外婆临终前的这段日子，外婆每天只吃少量的稀饭，后来连稀饭也吃不进去了，整个人特别瘦。妈妈说外婆的腰上开始溃烂。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问妈医院或者让医生来家里挂盐水。妈妈说，好几年前就因为外婆年纪太大，医院，医生都不肯收治了，医生曾经说过老人家没什么病，因为年纪太大身体内的器官开始萎缩了，不用治疗。现在每天清洗溃烂的地方，然后敷上云南白药，再绑上纱布。
之前跟家里一直有保持电话互动，联系频繁。每次爸妈主动打给我，我就心里一咯噔，没事才安心的话家常。那一段时间电话也没有，我还纳闷爸妈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原来这就是外婆要离开的征兆。年4月17日深夜11点，96岁的外婆驾鹤西去。4月20日，外婆入土为安。姐姐说“看着外婆曾经住过的房间空荡荡的，心里充满悲伤和失落。人生美好，因为不断收获爱与成长，人生残酷，因为终将面临死亡和分离。回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回忆里的人和事这一辈子不会再出现，逝去的亲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的外甥小桌子还太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问“太太怎么了？”，姐姐答“太太上天堂了”，小姨答“太太上天堂了，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你，让你晚上不害怕”。我们听了，都泪流满面……外婆去世前的一个月，因为病危，“叶落归根”外婆被送往乡下老家。想着城里居住过那么多年的房子，外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大家都很难过。姐姐曾对我说，“如果嘎嘎去世了，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结束了。人老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就是这样，一代还一代的恩，一代欠一代的恩。”可是我怎么觉得，外婆的恩情，我们没有好好还呢，怎么就还不了了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外婆去世将近三个月了，虽然说老人年纪大是喜丧，想起外婆来还是会很难过，情绪是从来不讲道理的。那些小时候还有学生时代共同生活的片断，就不自觉地回忆起来。最难过的时候，就写了这篇文，纪念我的外婆，老一辈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的一生，身后是被低估的家务劳动创造的价值，离开了就真的离开了。
死，从来不是一件需要急于求成的事，每个人总有一死。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人是死去的人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唯一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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